CharleyLambert

唯恐夜深花睡去:

《莫里斯》原著节选/Maurice和Clive

莫瑞斯四下里打量着里斯利的屋子,寻思着在这里究竟都谈过些什么呢?然后坐在桌子上,瞧着德拉姆。他个子矮小——非常小——态度自然,皮肤白皙。当莫瑞斯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时,他飞红了脸。在学院里,他以脑筋好以及孤傲著称。关于他,莫瑞斯只听说是“太爱到外头去走动”。在三一学院与他相逢,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通过欢闹。他们学会了直率地表露感情。如今他们两个人互相挽着臂,或者搂着脖子走路。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姿势几乎一成不变——莫瑞斯坐在椅子上,德拉姆坐在他脚下,倚着他的膝。在朋友们当中,这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莫瑞斯总是抚摩德拉姆的头发。

如今德拉姆已经不再对他感到厌烦了。德拉姆已经离不开他了,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德拉姆在莫瑞斯屋里蜷做一团,不停地想跟他争辩。这太不像德拉姆的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个辩论家。他反驳莫瑞斯的见解的借口是:“那是无稽之谈,霍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为绅士的信仰。”这是完全真实的?在他这种新姿态和他对传统信仰发动的攻击的后面,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莫瑞斯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表面上他退却了,却认为自己失掉信仰这个棋子还是很合算的,因为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迹。

德拉姆返校之前,莫瑞斯不曾意识到自己退化了。德拉姆因身体不好,迟几天才回来。当他那张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朝屋里看时。一阵绝望袭上莫瑞斯的心头。他试图想起他们二人上学期曾伫立过的地方,为了继续开展战斗找线索。他感到自己已经懒惰了,害怕采取行动。他的精神世界的最坏的部分浮到表面上来了,怂恿他宁可得到慰藉,也不愿意寻求快乐。

这时德拉姆伸过手来,爱抚他的头发。他们二人相互搂抱在一起。不一会儿,他们就胸挨着胸躺在那儿了,彼此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然而,他们二入刚把脸蛋儿贴在一块儿,有人在院子里喊了声“霍尔”,他就答应了。只要有人喊他,他一向马上就答应。两个人都剧烈地动弹了一下,德拉姆一个箭步蹿到壁炉架跟前,用胳膊托着头。一帮蠢材乱哄哄地冲上楼梯。

德拉姆已经迫不及待,尽管周围有那么多人,他那双蓝眼睛热情到极点,对莫瑞斯耳语道:“我爱你。

当他跳进屋子后,德拉姆在梦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心头的狂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纯真感情。他的朋友呼唤了他,他神魂颠倒。伫立片刻,新产生的激情终于使他有所吐露,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枕头上,回答说:“克莱夫!”

18岁时,他已成熟得不同凡响。他能够充分克制自己,不论他感到谁有吸引力,他都会与之建立友好关系,融洽接替了禁欲。在剑桥,他为其他学友们陶冶了温柔的感情。他的人生迄今是灰色的,眼下稍微带有淡淡的色泽了。他谨慎而稳健地前进,他的谨慎丝毫没有小气的意味。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就准备再向前迈进。

霍尔没有教养,毛毛糙糙,头脑糊涂——最不宜把这种人当做知己。然而由于他给查普曼下了逐客令,克莱夫感激不已,就把家里的那场纠纷向他和盘托出。当霍尔开始跟他戏弄的时候,他被陶醉了。旁人认为他道貌岸然,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他喜欢让这么个有力气的英俊少年摔着玩儿。被霍尔抚摸头发也很愉快。待在屋子里的他们两个人的脸,轮廓模糊了。克莱夫向后仰,脸颊碰着霍尔的法兰绒裤子,并感到裤子的热气刺穿自己的身子。在这些场合,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它。他确信双方都没有受到伤害,霍尔这个人只喜欢女子——一眼就看得出这一点。

到了下午,莫瑞斯的精神崩溃了。他想起克莱夫和自己仅仅相聚了一天!而且就像一对傻子似的乘着摩托车疾驰——却不曾相互搂抱!莫瑞斯没有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一天才尽善尽美。他太年轻了,不曾察觉为接触而接触是何等平庸。虽然他的朋友在抑制着他,他还是几乎倾注全部激情。后来,当他的爱获得第二种力量时,他才领悟命运待他不薄。黑暗中的一次拥抱,在光与风中的漫长的一天,是两根相辅相成的柱子。眼下他所忍受的别离的痛苦,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成全。

他试着给克莱夫写回信,他已经在惧怕虚伪了。傍晚他收到另一封来信,是用“莫瑞斯,我爱你!”这样的词句构成的。他在回信中写道:“克莱夫,我爱你。”随后,他们之间每天都有书信往来,毫不在意地相互在心里制造着对方的新形象。信件比沉默更迅速地引起曲解。心怀恐惧,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克莱夫感到害怕。于是临考试前,他请假直奔伦敦。莫瑞斯与他共进午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却选了一家噪音格外大的饭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我一点儿也不愉快。”分手的时候克莱夫说。莫瑞斯感到宽慰,他自己都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他们约定,今后在信中仅限于写事实,除非有紧急情况,不再写信,心理上的压迫感减少了。莫瑞斯头脑发热,几乎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之后,他接连睡了几夜,连梦都没做,终于康复了。然而,日常生活依旧不愉快。

德拉姆小姐把莫瑞斯带到男管家那里。他们沿着侧面的楼梯走上去,莫瑞斯看见正面的楼梯在右边,他怀疑自己莫非受到了怠慢。他这间屋子很小,摆设也简陋,窗外没有景致。当他跪下来打开行李时,在萨宁顿住宿时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他拿定主意,在彭杰逗留期间,要有效地利用自己所带来的全部衣物。他们休想将他当成不符合时尚的人,他样样都不比别人逊色。然而他刚得出这个结论,克莱夫就背着阳光冲进屋子。“莫瑞斯,我要吻你。”他说完就做了。

“莫瑞斯!莫瑞斯!你真来啦,你在这儿。彭杰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了,我终于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到这儿来,太高兴了。”莫瑞斯的声音哽噎了。一阵欢乐猛地袭上心头,他感到眩晕。
“继续把行李打开吧,我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只有咱们两个人走这楼梯。我尽量安排得像在学院里一样。”
“比学院里还好呢。”
“我确实认为是这样。”
有人在敲通向过道的那扇门,莫瑞斯吓了一跳。克莱夫仍坐在他的肩膀上,满不在乎地说:“请进!”一个女佣送热水来了。
“除了吃饭,咱们用不着去家里的其他地方。”他继续说,“要么待在这儿,要么就出门。快乐吧,啊?我有一架钢琴。”他把莫瑞斯拉进书房。“看看风景。从这个窗户你就可以射击兔子。顺便说说,倘若吃晚饭的时候家母或皮帕告诉你,明天她们要你做这做那,你不用发愁。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对她们说:‘好的。’其实你将跟我一道去骑马,她们也知道。她们只不过是照通常的习惯邀请一下而已。在星期天,假若你没去做礼拜,事后她们会假装认为你去过了。”

“可是我没有正式的马裤。”
“那么我就不奉陪啦。”克莱夫说罢,从莫瑞斯的肩上一跃而下。

饭后,男人们抽了一会儿烟,就来跟女士们做伴。这与住在伦敦郊区的中等阶层的人们消磨傍晚时光的方式相似,然而又有所不同。这些人有一种处理大事的风度:他们要么刚刚扭转过,要么即将重新扭转乾坤。不过,大门的门柱也罢,道路也罢——来的时候他一路注意到——无不年久失修。森林树木管理不善,一扇扇窗户卡住了,地板踏上去嘎吱作响。他对彭杰的幻想多少破灭了一些。

女士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克莱夫说:“莫瑞斯,看上去你也困了。”莫瑞斯领会了这个提示,过了五分钟,他们二人就在书房里重逢,以便彻夜谈心。他们点燃了烟斗。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体验完完全全的静谧,他们将进行微妙的对话。他们心领神

“没什么。”莫瑞斯说罢,勒紧缰绳停住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悲伤。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和他心爱的人将会消失殆尽。他们的灵魂不会升天,也不会在世上留下子孙。他们胜利地摈弃了习俗,但是大自然依然面对着他们,用冷酷无情的噪音说:“很好,你们就是这样的;我不责备自己的任何孩子。不过,你们得沿着所有不育者的路走下去。”当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竟没有后代时,猛然地羞愧难当。他的母亲或德拉姆太太也许不够聪明,感情贫乏,但她们完成了肉眼看得见的工作。她们将生命的火炬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却会把火踩灭。

这之后两年期间,莫瑞斯和克莱夫将星宿下的男人所能指望的幸福都弄到了手。他们是天生的情种,始终如一。多亏克莱夫还非常明智。克莱夫明白,狂热不能持久,他却能为耐久的东西开辟渠道,并想方设法把两人的关系安排得绵延不绝。倘若创造爱的是莫瑞斯,维护爱的就是克莱夫,他用爱之流滋润两人的庭园。他连一滴也不忍心把它浪费在讥讽或感伤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克制自己,不再信誓旦旦了(“咱们已经把话说尽了”),爱抚也几乎完全抑制了。两人只要待在一起,就沉浸在幸福中。与旁人共处时,他们是平静的,得以在社会上确保自己的位置。

这是一种充满激情却又有节制的爱,只有气质典雅者才能理解。克莱夫在莫瑞斯身上所找到的气质,说得确切些,够不上典雅,然而心甘情愿得可爱。他引导自己所钟爱的人沿着美丽的窄径高高地向上攀,两侧是深渊。此径一直延伸到黑暗的终点。除此而外,他无所畏惧。当黑暗降临之际,反正他们业已度过了比圣徒或纵欲者都充实得多的生涯,尽情地索取了尘世的崇高与甘美。他教育了莫瑞斯,或者毋宁说是他的精神教育了莫瑞斯的精神,因为他们已经在平等相处了。谁也不去琢磨:“我究竟是在引导,还是被引导着呢?”为了使两颗并不完美的灵魂臻于完美,爱把他从平庸中捞出来,又把莫瑞斯从困惑中捞出来。

于是,表面上他们跟旁人一样生活下去。社会接受了他们,犹如接受成千上万他们这类的人。法律在社会背后安睡。他们一道在剑桥度过最后一年,接着到意大利去旅行。随后,牢门关上了,两个人都被关在里面。克莱夫为了取得出庭辩护律师的资格而深造,莫瑞斯到证券公司去工作。二人依然在一起。

这时候两家人已经互相认识了。

“他们是绝对处不好的。”在这一点上,克莱夫和莫瑞斯的意见一致。“他们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嘛。”然而,正相反,两家人居然意气相投,克莱夫和莫瑞斯看到他们济济一堂,觉得好笑。他们二人都憎恶女子,尤其是克莱夫。他们本性难移,连想都没想到过应该反过来尽点儿义务。他们沉浸在爱河中的时候,女眷变得跟马和猫一样疏远,她们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傻里傻气。

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本人就是充足的推动力。他们之间的强烈感情成了维系两家人的结结实实的纽带,犹如暗流拖着一艘船一般,拖曳着一切。霍尔太太与德拉姆太太因为儿子们是朋友才走到一起来的。“如今,”霍尔太太说,“我们也成了朋友。”

没有人来烦扰莫瑞斯。他在家中确立了自己的权力,母亲开始用对丈夫的那种口吻说话。他不仅是这一家的嫡子,还成了一位名士,这是人们所始料未及的。他把仆人们管理得井然有序,对汽车的事一清二楚,赞成这个,不同意那个,禁止妹妹们与某些相识者来往。在二十三岁时,他成了伦敦郊外的中产家庭一名前途远大的暴君,由于他的统治相当公正宽容,也就更稳固。吉蒂反抗过,然而没人支持她,又缺乏经验,最后她只好道歉,被哥哥吻了一下。她可不是这个态度友好、稍微怀点儿敌意的青年的对手。他在剑桥时的那次越轨行为曾使她占过上风,她却未能巧妙地加以利用。

莫瑞斯的日常生活变得很有规律。他吃上一顿丰盛的早餐,乘八点三十六分的火车赴伦敦,在车上读《每日电讯报》。他工作到一点,午餐吃得很少,再整整工作一个下午。回家后,做些轻微的运动,饱餐一顿。傍晚读晚报,发号施令,要么就打台球,或玩桥牌。

每逢星期三他就在克莱夫那坐落于伦敦的小套房过夜,周末也同样是不可侵犯的。女眷们在家里念叨:“你可千万别干预莫瑞斯的星期三或周末。他会被惹恼到极点。”

克莱夫顺利地通过了出庭辩护律师的考试,然而在取得资格之前,患了轻微的流行性感冒,发起烧来。进入恢复期后,莫瑞斯去探望他时被传染上了,也卧病在床。这样一来,他们二人几个星期没怎么见面。后来好不容易见到了,克莱夫依然脸色苍白,神经紧张。跟皮帕家相比,他更喜欢霍尔家,所以前来小住,希望合口味的食品与安宁会使自己康复。他吃得很少,三句话不离“干什么都是白搭”。

“未必是这样。你可要记住,吉蒂。”她随声附和,稍微带点儿训斥的口吻。其他时候他并不在乎她说什么。吉蒂仍大声坚称二者是一码事。艾达念念有词,莫瑞斯默不作声。他一向安静地进食,对饭桌上的这种饶舌已习以为常,没有理会他的朋友竟给弄得心烦意乱。等着上菜的时候,他讲了一桩趣闻。大家都默默地倾听。他慢条斯理、笨嘴拙舌地讲着,既不注意措词,也不费心去讲得饶有趣味。克莱夫忽然喊了一声:“啊——我要晕倒啦!”就从椅子上跌下去了。

“拿个枕头来,吉蒂。艾达,科隆香水。”她们的哥哥吩咐道。他松开了克莱夫的领口。“妈,扇扇。不是我,是他……”
“多么不中用啊……”克莱夫喃喃地说,话音未落,莫瑞斯吻了他一下。
“这会儿我完全好了。”
姑娘们和一个仆人跑了进来。
“我能走路啦。”他说,他的脸恢复了血色。
“绝没有好。”霍尔太太叫喊。“莫瑞斯抱你去——德拉姆先生,用胳膊搂住莫瑞斯.”
“来吧,老兄。请大夫,谁去打个电话。”他抱起朋友,克莱夫虚弱地哭泣起来。
“莫瑞斯,我是个蠢材。”
“就做个蠢材好了。”莫瑞斯说,并把克莱夫抱上楼去,替他脱衣服,让他唾在床上。霍尔太太敲了敲门,他迎出去,快嘴快舌地说:“妈,您不必告诉旁人我吻过德拉姆。”
“哦,当然不告诉。”
“他不喜欢这样。我六神无主,连想都没想一下就这么做了。您知道,我们是挚友,几乎是亲戚。”

这就够了。她喜欢与儿子分享一些小秘密,这使她忆起过去的岁月,对他而言,那时她曾是无上宝贵的。艾达送来了一个热水袋。他接住,进屋拎到病人床头。
“让大夫瞧见我这副德行。”克莱夫呜咽地说。
“我但愿他能瞧见。”
“为什么?”
莫瑞斯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床边上。“我们要他看看你最糟糕的样子。为什么皮帕让你去旅行?”
“我被认为已经康复了。”
“见鬼。”
“我们能进去吗?”艾达隔着门大声问道。
“不能。请大夫一个人进来。”
“他就在这儿。”吉蒂在远处叫喊。报过名字后,一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人进来了。
“你好,乔伊特。”莫瑞斯边起身边招呼。“替我把这家伙治好了吧。他患了流行性感冒,被认为已经痊愈了。结果晕倒了,一个劲儿地哭。”
“这是常有的情况。”乔伊特先生说,并把一支体温计插到克莱夫嘴里。“是不是劳累过度呢?”
“可不是嘛。如今说是想去希腊。”
“啊,可以去。现在你先出去吧,待会儿我到楼下去见你。”
莫瑞斯听从了他的话,克莱夫想必病得很重。过了大约十分钟,乔伊特出来了,并告诉霍尔太太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病复发而已。他开了处方,说要派个护士来。莫瑞斯尾随他到庭园里,将手放在大夫的胳膊上说:“现在告诉我,他病得多么厉害。这不是旧病复发,还有什么其他的,请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不要紧的。”大夫说。他一向以说实话而自负,所以弄得有些心烦。“我以为你已经领悟了这一点。癔病不再发作了,他快要入睡了。这是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这一次他可得比上一次当心,如此而已。”

“你所说的这种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会拖延多久呢?他是不是随时都可能遭受这种骇人的痛苦呢?”
“他只不过是有点儿不舒服——他认为是在车子里患上了感冒。”
“乔伊特,你别对我这么说。一个成年人是不会哭的,除非已经相当严重了。”
“只不过是虚弱罢了。”
“哦,你怎么说都行,”莫瑞斯边说边把手移开。“而且我正在耽搁你。”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的年轻朋友,我等着解答你的任何难胚。”
“喏,倘若病情轻,你为什么派护士来呢?”
“好让他开心呗。我知道他手头宽裕。”
“难道我们就不能让他开心吗?”
“哪里的话。因为怕传染啊。我曾告诉过你母亲,你们都不应该走进病房,可那时你已经待在里边了。”

“我还以为你指的是我的妹妹们呢。”
“你也一样——尤其是你,因为你已经被他传染过一次了。”
“我不要护士。”
“霍尔太太已经给护士站打电话了。”
“为什么一切都他妈的赶成这个样子?”莫瑞斯提高了嗓门说,“我自个儿护理他。”
“下一步你就该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了。”
“请问,你说什么?”
乔伊特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莫瑞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母亲,他必须睡在病房里。由于怕吵醒克莱夫,他没让人把床搬进去,却头枕脚凳,卧在地板上,借着烛光读书。过一会儿,克莱夫蠕动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啊,该死。啊,该死。”

“你要什么?”莫瑞斯呼唤道。
“我闹肚子啦。”

莫瑞斯把他从床上抱下来,扶他坐在便桶上。不一会儿,又将他抱回去。
“我能走路。你不该做这种事。”
“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
他把便桶端到走廊尽头,冲洗干净。现在克莱夫既不体面又虚弱,他比任何时候都爱这个朋友。
“你不应该这样。”当他回来的时候,克莱夫把话重复了一遍。“太脏了。”
“我才不在乎呢。”莫瑞斯边躺下去边说,“再接着睡吧。”
“大夫告诉我,他要派个护士来。”
“你要护士干吗?只不过是轻微的腹泻而已。就我而言,你可以整宿泻个不停。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我不是为了使你高兴才这么说的。我就是不在乎。”
“我总不能——你还得去上班呢——”
“喂,克莱夫,你是宁愿要一位熟练的护士,还是要我呢?今天晚上预定来一位,可我已经留下话,来了就把她打发走。因为我情愿不去上班,自个儿照看你。我还认为你也愿意这样呢。”

克莱夫沉默良久,莫瑞斯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宁可要护士。”
“好的。她比我更能使你舒适一些。也许你是对的。”
克莱夫没有回答。
艾达自告奋勇在楼下的房间里守夜,莫瑞斯就按照预先谈好的敲了三下地板。等候她上楼的时候,他审视着克莱夫那张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脸。大夫那么说也是白搭,他的朋友苦恼不堪。他很想拥抱克莱夫,却又想起那曾使克莱夫的癔病发作,何况克莱夫一向是有所克制的,几乎到了洁癖的程度。艾达没有来,他就下楼去了,发现她睡得正熟。她躺在一把大皮椅上,双臂耷拉下来,伸出两只脚.俨然是健康的化身。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浓密乌黑的头发充当了面庞的靠垫,嘴唇略启,露出皓齿与鲜红的舌头。“醒一醒。”他急躁地喊叫。

艾达醒过来了。
“像你这样,护士来的时候,你怎么听得见大门的响动呢?”
“可怜的德拉姆先生怎么样啦?”
“病得很重,病到危险的程度。”
“哦,莫瑞斯!莫瑞斯!”
“护士嘛,得留下来。我叫你来着,可你总也不来。去睡吧,因为你连这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妈妈说我必须守夜。因为护士不应该由男人领进去——那不雅观。”
“我简直不能想象你们居然有时间考虑这么无聊的事。”莫瑞斯说。
“我们必须维护家庭的好名声。”
他没吭声,接着以妹妹们厌恶的样子笑了。她们的内心深处极不喜欢他。然而她们思想太混乱,并不曾觉察出这一点。她们惟一公开抱怨的是他这种笑法。
“护士没有教养,任何有教养的姑娘都不会去当护士。即使她们本人有教养,你也能肯定她们不是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否则她们会待在家里。”
“艾达,你上过几年学校?”哥哥一边斟酒一边问。
“我把上学叫做待在家里。”
他“咔嗒”一声将玻璃杯放下来,离开了她。克莱夫睁着眼睛,却没有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莫瑞斯已经回来了。甚至护士抵达,也没使他苏醒。

没过几天就弄清楚了,来客病得不重。尽管刚复发时看上去挺吓人,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久他就获得了回彭杰去的许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精神萎靡,但这也是患过流行性感冒后预料之中的事,除了莫瑞斯外,旁人丝毫没有感到不安。

莫瑞斯轻易不去想疾病与死亡的事,倘若想的话,就伴随着强烈的反感。不应该容许它们来损害他本人或朋友的生命。于是他携带着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健康去对克莱夫发生作用。每逢周末或连休日,他就到彭杰去做不速之客,不是靠口头训导,而是以身作则使他鼓起劲儿来。对克莱夫却未能奏效。当众他会振作起来,甚至对德拉姆家族与英国公众之间所发生的公路通行权问题佯装兴致勃勃。然而只剩下他和莫瑞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故态复萌,意气消沉,不肯说话。要么就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点儿什么,这表明他的精神已经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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